狗尾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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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本科时，“狗尾巴草”这个词开始在脑子里登堂入室。

那大约是大二的夏天，宿舍里姐妹们正热传一本叫《幽谷百合》的小说。记得有天晚上卧谈会，八个女孩子由正经讨论主人公爱情开始，歪楼到百合花，然后逐渐离题千里，报花名一样各种晒花（隔壁宿舍有位女孩就能唱漂亮的评剧段子《报花名》，清脆不差于张五可），各种花痴。末了，睡在我上铺的现实版贤惠温柔美貌的“刘巧珍”老二，突兀地以“其实我最喜欢狗尾巴草了”做结，语气笃定。

不知怎地，我竟把这句话记了几十年。

在世人眼中，这草的名字和身形都过于轻弱，贱如尘土。言语打趣之间，却又隐含着不掩饰的不拘和亲切。

狗尾巴草，正式一点叫狗尾草，确像是一截小狗儿尾巴。说花说草都不完全像，又都很像。这正是它的独特处，由着性子长，自得其乐，迎风兀自摇曳。杆子细弱，头面毛茸茸，一片片一丛丛地生在开阔的野地里。

高低错落之间，在有心人的摄影镜头下，狗尾巴草常会见出一种出尘的清新。仿佛箫声断续传来，仙仙的勾人心魂。

狗尾巴草在插花之道里，是次配角色，也即辅花的辅花，却常常不可或缺。曾经试过，一大捧精心挑选的干花束，抽掉狗尾巴草配伍，绝对少了灵性和水汽——尽管干黄的狗尾巴草一掐即碎。

它是背景，是气氛，是暗示，也像行草帖子单字间似有若无的墨丝，抑或是光影之间跳跃的精灵。

世间万物，其实都是有“姿态”的，尤其是生物学意义上有“生命”的东西。

此处的“姿态”，不是外在的刻意设计，而是自生长自调配的自带格调。

狗尾巴草的“姿态”，首先便是作为草的随性不拘，它大约就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里重要的一员，生命周期性复苏；同时又疏密有间、独立而亲和，你很少看到一棵单独的狗尾草，它们以集群的方式存在，但相互又不会紧密到分不开，通身笔直地你是你我是我，有序和谐，团团而居。

在人眼中作为背景和配角的狗尾巴草，却有独具的风致：清透的光影中，玲珑微曲的草头簌簌摇曳，舞出一片难以言述的和谐律动。

此时，任何一种华丽乱入这片素洁大美，皆是煞风景。这便是狗尾巴草的“格”了。谁是谁们的主角，谁又是谁的配角，狗尾巴草似已以“姿态”抛出了答案。狗尾巴草的世界，牡丹玫瑰松竹们也是不懂的。

“姿态”之于人，可独称为“态”。李渔曾在其《笠翁偶记?态度》中记下一个经典的小场景，以阐女子美“态”之玄奥：

“记曩时春游遇雨，避一亭中，见无数女子，妍媸不一，皆踉跄而至。中一缟衣贫妇，年三十许，人皆趋入亭中，彼独徘徊檐下，以中无隙地故也。人皆抖擞衣衫，虑其太湿，彼独听其自然，以檐下雨侵，抖之无益，彼现丑态故也。及雨将止而告行，彼独迟疑稍后，去不数武而雨复作，乃趋入亭。彼则先立亭中，以逆料必转，先踞胜地故也。然臆虽偶中，绝无骄人之色，见后入者反立檐下，衣衫之湿，数倍于前，而此妇代为振衣，姿态百出，竟若天集众丑，以形一人之媚者。自观者视之，其初之不动，似以郑重而养态；其后之故动，似以徜徉而生态。”

“态”之于人之气质品格，甚至有点石成金之功。静心屏气，然后再二再三再四品琢笠翁此段文字，白衣贫妇由从容不争之“养态”，至自然和顺之“生态”，“姿态”的万千意涵，尽在其中。

狗尾巴草和敝衣贫妇之美，不在自甘卑弱，而在于浑忘卑弱的尊贵自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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