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扬天柱山魂
2022/11/22 来源:不详余秋雨在《寂寞天柱山》中感慨:“天柱山一直没有一部独立的山志。”好像他才是天柱山美的发现者,若是如此,当然值得称道。
但我知道,《寂寞天柱山》首刊于年第6期的《收获》杂志,其《文化苦旅》首版于年。而乌以风先生的《天柱山志》(作为国内首部《天柱山志》)年8月首版于安徽教育出版社。余秋雨对之是真的没读过,还是视而不见,故作跌宕之笔?
《天柱山志》
其文中所引天柱山故事与天柱史料是否源于乌氏《天柱山志》?我也没详考。我当年在安庆任教时,曾与乌先生比邻而居,目睹这位默默耕耘的老先生恰是耐得住寂寞的大儒,似无须我为之鸣不平。
《天柱山志》的作者乌以风,几乎以毕生精力,历尽艰辛,数易其稿,终于撰成此志。天柱山民有口皆碑,说:“天柱山是乌先生的命,乌先生是天柱山的魂。”
乌以风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原治西方哲学,年起数十年师从国学大师马一浮,成为名震江淮的儒学家。其诗、书、画皆精,并著有《中国中古时期儒释道三教关系史》《性习论》《李卓吾著述考》《马一浮先生学赞》等学术著作。
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学者,何以与天柱山结缘,以致将整个人格与生命都融入她的怀抱呢?
一、首登天柱峰
乌以风首登天柱峰在年10月。当时的乌以风由省立宣城中学校长,转而为安庆一中初中部校长。那时一中初中部设在潜山。
本来就钟情于山水的乌以风,被峻峭的天柱山深深吸引。他朝望天柱雄姿,暮闻天柱传奇,得知天柱主峰危峻奇绝,高不可攀,除少数药农,千古游人登者绝少。从李白到姚鼐之骚人墨客皆只是望峰神游而已。“默然遥相许,欲往心莫遂”(李白),“欲穷源而不得,竟怅望而空归”(王安石)……就是他们寓赞颂于慨叹的歌咏。
即使是因游了山谷寺就自号山谷道人,称天柱为“余家潜山”的黄庭坚,也只是“遥看芙蓉峰,削立娇秋色”。这些旧闻佳话,激起了乌以风登峰造极的豪兴。
天柱山
偶尔结识贺来朝兄弟,使他有缘实现登临天柱绝顶的宏愿。贺氏家族世代有登山绝技,咸丰年间,清军都统李云麟就由贺的祖父相助登上天柱主峰,并勒石刻下了“孤立擎霄“四个大字。
但当地口碑与有关记载多作“孤立晴霄”。孰是孰非?一般游客大概无暇顾问。然富有求实精神的乌以风,终在贺氏兄弟帮助下冒险登上了天柱绝顶。
他年10月有《登天柱峰绝顶记》记其壮游:“先由药农一人撑三丈余长竹,两足分抵石壁而上,至能插足处,投一长绳,下二人依次握绳上攀,再用长绳系予腰悬空缒之,如汲水然。其余三人在下作护卫,以防万一。予两手另握一长绳仿药农援攀,两足抵壁向上蠕动。峭壁万仞,无可容足,乃架老松稍息。一绳收尽,复易绳汲之,绳凡四易,约百余丈,更从乱石杂树间猱攀二十余丈,方至绝顶。”
登上绝顶,乌以风首先核准李云麟所镌为“孤立擎霄”,并以红漆标刷一新,辉映云天。乌以风这年36岁。
乌以风先生画像
二、隐居天柱山
乌以风隐居天柱山,是在他首登天柱绝顶的4年之后。
年日寇侵扰,安庆一中初中部被迫解散。乌以风避寇入蜀,应聘任重庆大学副教授,同时在恩师马一浮的复性书院任典学。
然好景不长。年乌以风“惨遭家变”。他妻子本是一贫家女子,在宣城中学读书时付不起学费,乌以风惜她聪明美丽,解囊相助。女方因崇拜他的学识人品,遂以身相许,结为伉俪。
这本是个好端端的家庭,不料由于一个军阀的插足,妻子决定离他而去。乌以风虽潜心儒学,毕竟是个受了新文化熏陶的知识分子。当事态已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他亲自雇了一顶小轿,潇洒地送走了妻子。
真的将妻子送走了,他再也潇洒不起来,以致万念俱灰,他在陪都再也呆不下去了。他想到了天柱山,想到了曾经捐过资的马祖庵。于是独驾扁舟,乘着月色,东归天柱。回首伤心地,翘望天柱山,乌以风和泪长吟:“月出寒云江不迷,江声月色共高低。嘉陵江水峨眉月,水向东流月落西。”
《马一浮先生学赞》
大概怕恩师马一浮阻拦他退隐山泽,乌以风不辞而别。果然,他刚到天柱山,马一浮就有信劝归。乌以风抱愧之余,忍痛不给先生回信,以至先生有诗相慰:“买山早是爱山居,世味应同绮障除。马祖庵前松柏下,如何不寄一行书?”
马祖庵在天柱半山腰,唐代著名禅师马祖道一所创建,明万历皇帝赐封为佛光寺,太平军兴荡为平地。30年代由妙高和尚主持重建。妙高念乌以风在重建山寺中出过力,且博学多才,有意收这落魄书生为弟子,说:“你出家必成大法师。”隐居天柱是乌以风走投无路的痛苦选择,皈依佛门却非所愿,于是他冷冷地答道:“我已无家,还出什么家?”于是,他只得独身住进天柱山房,亲自砍柴料理生活。
此时乌以风自号忘筌居士。既取得鱼忘筌之学理,又藉以哀其家变,因其妻名为“筌”。然欲忘其“筌”,谈何容易?
乌以风先生
三、开发天柱山
乌以风毕竟是个事业型的学者,他无法做万念俱寂的隐士。天柱山以她的美景渐渐抚平了乌以风心头的创伤,澄思博览使乌以风更深刻地理解了天柱山景以至天柱精神。
以山论,天柱有奇峰,有怪石,有飞泉,悬崖绝壁,万仞莫测其高深;仙台秘府,百游亦难以究其奥。若与中国其他名山相较,自有独特之处。磅礴厚重,巍峙江淮,故雄;峰石巉岏,形态万千,故奇;流泉飞泻,终年潺湲,故灵;烟云缭绕,松竹覆被,故秀。雄、奇、灵、秀四种山格,兼而有之。自秦汉以来,即为中国名山。
这就是乌以风的天柱观。
天柱山在唐宋时代即为道释两教演化最盛之区,文人墨客留连忘返之所,以至兵家必争之地。更值得炫耀的是汉武帝于元封五年(公元前年)封禅天柱,号曰南岳。然到隋文帝志在南疆,始诏定江南衡山为南岳,而废天柱。
乌以风认为天柱山从此陷入了“四不幸”的命运:
中国名山皆有志,而天柱独无志书;一不幸也。
在零星记载之中,又多道听传闻,以讹传讹,间有辨正,亦不过略加疏解,含混其词而已。致天柱形胜,至今无一精确之记录,二不幸也。
自南宋末年,元蒙入侵,土豪结寨,天柱山区多次沦于兵火,名山福地,变为草莽,灵殿仙堂,尽成废墟,致远方不敢来游,胜迹为之失传,三不幸也。
考诸史乘,爱天柱奇绝而为之吟咏赞叹者,多属异地来游之士。而乡人家居名山,日对烟云,反视为平常,致家宝委弃于尘土,山音不闻于天下,四不幸也。
这里不仅道出了天柱山之所以寂寞的真正原因,更有着乌以风对美丽事物被弃置的无限感慨。他不甘心过碌碌无为的隐居生活,当务之急就在于从手边的事做起:开发天柱山。
天柱山
然天柱千峰万壑,怎么开发?
乌以风反复考察,“因念此山自谷口登山二十里,仅佛光寺可供息止,至天柱峰复十五里,皆深山大壑,鸟道陡峻,既无偃息之所,复乏茶酒之供,登陟往还,游人病焉。”因欲在中枢处建立山馆,以便既能揽客又能留客。
年有桂林张洁斋登临浏览,叹为奇绝。乌以风趁机提出建造方案。得张公欣然倡于前,十方贤达赞于后,筹资定名,并推乌以风主其事。于是领头诛茅开径,鸠工抡材,未期而成“岳云山馆”,而后又用余资开建由良药坪至拜岳台二千四百个台阶。从此游人既有留宿之处,而二三日之间,可以遍赏司元洞岩,观云海,看日出,探怪石,入秘洞,而知此山奥秘。
紧接着又赞助月海法师重修三祖寺。自年4月动工,到年12月竣工。重修后的三祖寺万翠稠环,殿寺交辉,四方来山顶礼瞻拜者,络绎不绝。
《天柱之子乌以风》
中国自古山、寺、学校,三位一体。因而乌以风在筹建山馆、山寺的同时,接受了安庆专员范苑声的邀请,主持“景忠私立中学”教务。
年范苑声领衔在天柱山南麓的野人寨建造公墓,纪念师抗日阵亡将士,为“景仰忠烈”,教育后代,就近建起“景忠中学”。军方与地方提供的起动费有限,开学之后一切自理。野人寨本为贫穷之乡,何况在此战乱之秋,要在这里撑起一所中学,谈何容易。
但乌以风想到开发天柱山人的智力,传播文明的种子,才是对天柱山最好的开发,于是毅然担起重担。经他开源节流,惨淡经营,“景忠中学”竟然办得颇有起色。
为争取省教育厅批准景忠“学籍”,乌以风亲赴省府所在地立煌(金寨)当面呈辞。不料教育厅长赏识他的才华,要留他担任主任秘书。为了“景忠”,他在省教育厅主任秘书的位置上干了半年,巧为周旋。年5月,“景忠中学”一经审批注册,他立即辞职,毅然回到景忠中学。年起,兼任安徽大学教授。
四、两写天柱山
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为让更多的人认识天柱山,开发天柱山,让天柱山真正跻身天下名山之列,乌以风决心写一部翔实的天柱山志。
鉴于中国名山旧志,率多或因袭陈说,或采传闻,乌以风长期居于天柱山中或天柱山麓,登山访胜不下百次。岁月既久,则山川方位,峰峦形态,溪谷深浅,草木别类,及有关人物之历史,始豁然有契于心。进而定其疆界,正其称号,明其源委,辨其讹误。
进入写作,则志山川不敢杜撰,志人物不敢偏袒,志事迹不敢附会,志物产不敢虚构,志兵戎不敢歪曲,志词章不敢盲从。如此山志,使谋开发可以因时制宜,欲登游可以按图选景,观人物可以借古鉴今,营新建可以随地取材。
天柱山
自年到年,历时十五个春秋,乌以风终于写成了这部富有学术价值的《天柱山志》,凡50万字。50年代乌以风执教于安庆师范,他将《天柱山志》托付给友人汪植庭刻印,欲广泛征求意见以待交付出版。
然而不等《天柱山志》变成铅字,乌以风就被卷入年的那场劫难之中,翌年又被判刑12年。在囚期间,他在一张张的小纸片上写了两百多首诗,取名《囚隐集》。其间多有对天柱山刻骨铭心的钟爱与怀念。
年11月,乌以风被遣归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乌以风扑入天柱怀抱,百感交集。他有《遣返归山感赋》云:
往事灌愁不可追,归车转觉喜生悲。
风雷簧鼓多新调,人物存亡问老妻。
周粟难求终岁饱,连台犹恨隔云思。
关心最是吴塘柳,别后青青发几枝。
乌以风先生
吴塘为天柱山入口处,“吴塘晓渡”曾为潜山十景之一。被遣归山的乌以风是悲喜交加。喜者虽仍戴着“管制分子”的帽子总算可以与天柱山朝夕相伴,悲者归山后得知其呕心沥血著述的《天柱山志》“文革”中被红卫兵付之一炬。
这令他心如刀绞。在那段日子里,人们总会看到,每至黄昏,骨瘦如柴的乌以风禅坐在一块大石上,不声不响地翘望着天柱峰。
所幸的是,乌以风在清理劫后书房时,意外地发现撰写天柱山志的原始材料还深藏在废纸堆里。他决心重整旗鼓,再修《天柱山志》。于是乌以风以带罪之身,白日劈柴锤石子换米糊口,夜间在陋室挑灯修志。“辟榛应许腰身健,破石谁怜衣袖单”,即是当时生活的写照。
在那极其艰苦的岁月里,乌以风耗尽5年时间,于年终于写成《天柱山志》的第二稿。与被毁的第一稿相比,虽卷帙稍减,而文词雅顺,记述精当,有过之而无不及。乌以风视之为生平一大快事,有《重修天柱山志初稿写成书感》云:
劫后山图理乱棼,孤灯漏尽始开云。
千秋祀典尊南岳,万壑旌旗抗北军。
洞府犹存仙佛志,风花精选宋明文。
奉书欲叩金门献,只恐天威罪旧闻。
乌以风欲为名山留一信史,供有志开发天柱山的后人参考。但此时他仍心有余悸:“只恐天威罪旧闻”。
《乌以风传》
直到年,冤狱平反,乌以风被聘为安庆师院心理学副教授,才于课余从从容容地修订《天柱山志》。同时他被聘为潜山县政府天柱山风景资源考察组顾问。
年,乌以风已八十高龄仍携友登上天柱山,他欣喜:“衰步登高强几回,孤怀时欲对山开”;他祈望:“同人欲待重辉日,再见朝真鹤驾来。”
或许是天道酬善,乌以风几乎做了半个世纪的好梦终于变成了现实。年11月,国务院批准天柱山为国家重点风景区。天柱山迎来了千年不遇的兴盛期。与之相应的是《天柱山志》也终于年8月由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
《天柱山志》一经出版,立即在学术界引起强烈反响。有学者作评,说:“它不仅填补了我国山志中的一个空白,同时也镌刻下了这位执著的开山者的足迹。”有读者来信说:“无天柱不见先生之高,无先生不显天柱之美。”但乌以风对之犹感不足,他在该书后记中只言其不足之处:
天柱山
1.予在天柱山盘桓之时间虽久,但幽洞秘谷未能探者尚有十之一二,所得资料有欠缺。
2.天柱山寨遗迹甚多,我所勘察者仅限于山内。若山外诸崖寨,尚待调查,记载并不完备。
3.解放后,天柱山内外之新建设,如桥梁、水利、道路、物产等以及薛家岗出土文物、黄铺发现之龟化石,因无丰富资料,均未写入。
4.天柱山地质年代和特点,如气候、城镇、人口、风俗、方言等等,因作者知识浅陋,未能详细考究。
他像天柱山一样虚怀若谷,表现了一个真正学者的高风亮节。
五、魂归天柱山
乌以风的晚年是幸福的。年他晋升为安庆师院心理学教授,住进了宽敞的教授楼,且有侄孙女梅兰相侍。同时被选为安庆市人大代表和安徽省政协委员。人虽清瘦却精神矍铄。
出乎人们意料的是,这位别号一峰老人的乌以风,正在被师生当作“南天一柱”来敬仰时,却于年秋毅然退出教席,回到他梦魂萦绕的天柱山,回到低矮的“忘筌草堂”。
山居期间,他除偶尔去由当年景忠中学改建的野寨中学给师生讲讲天柱山的历史与开发,多静居在家整理恩师马一浮的遗著与他自己的著述,更多的则是观山自乐。他有《归山寄友》记其山居心境:
流寓何如归去亲,茅庐常与白云邻。
松篁招展舒新翠,鸡犬逢迎似故人。
白发干求君莫笑,奇峰孤峻自多春。
相思难忘盛唐月,两地清辉共一轮。
安徽省潜山野寨中学
年5月11日,八十高龄的中顾委常委黄镇驱车百里,专程登门看望了山居的乌以风。两位老人神交已久,一见如故,谈笑风生。黄镇称赞乌以风说:“老兄虽一生磨难,但建树颇多,可算是当代的徐霞客。”乌以风连呼不敢当,然后恭恭敬敬向黄老献上新出的《天柱山志》,三句话不离天柱山,“请黄老回京后宣传宣传天柱山”。
年2月26日,乌以风溘然长逝于天柱山麓忘筌草堂。享年89岁。人们遵从他的遗愿,将他的遗体在三祖寺坐缸火化。山里山外自发来为这天柱老人送行的队伍延绵数里。沿途山民冒着蒙蒙细雨,摆设香案,祭祀这位为开发天柱山献出了毕生精力与智慧的学者。
乌以风先生纪念座谈会
乌以风逝世不久,潜山县政府在天柱山腰,在乌以风当年督建的岳云山馆之侧修筑起乌以风墓。至此,乌以风从躯体到灵魂,都安息在天柱山的怀抱,乌以风墓也成了天柱山之一景,供人凭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