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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珠椟

2022/6/12 来源:不详

还珠椟

收气内敛,笛音渐渐止息。公子名珵,一身松绿,坐在右位,手里是支白玉的小横吹。玉色清纯,却不全透亮,摇曳的灯火下,似有一缕白雾在玉中微微浮动。

“妙音也,妙器也,融冰化雪声正配白露横江色。这峚山稷泽的玉种果然灵秀。”主位的公子陶赞道,而后敬酒一杯。公子着绛衣小冠,颊上微醺,言语间有飘飘然意。

另有一莲青衣裳的公子也举一杯酒:“将整玉琢磨成空管本就不易,欲得恰切声音更难,这一支玉横吹,工巧之至,更胜于我那株金楮。”这位公子锡饮罢杯中酒,又转向公子陶:“子澈与我都已现出宝贝,不知子明你今日做东,又要请出什么奇珍来压倒一筹?”

“也不敢称奇珍,只是一旬以前有个相熟的宝商献上了自沧浪之海采得的蚌珠一枚。”说着右手一抬,便有侍女捧一乌木的托架出来,躬身往案前一放,顿觉灯火不明。架上托着一枚径有寸余的珍珠,光圆洁白,是那全美无瑕、滚盘不定的绝品。

珵、锡两公子都凑前来观。等主人颔首,公子锡便衬一锦帕在手中,两指衔起明珠,对着灯光细细品察,究竟无半分缺憾。于是将珍珠小心放回架上,叹道:“世俗商行典当,八分的圆珠便是不可定价之宝,称为龙精,若见此明月之珠,或是要惊掉下巴。先前我与子澈比精工奇巧,见此天成之宝,才知绝顶心机也不比先天造化。”

吹笛公子也作服气状,公子陶却没有接下这话来:“此珠称得上宝珠不假,子穀这比不得之论却下得太易。我知道一件人工心力的宝贝,还要叫人弃这珍珠不顾。”此言一出,另外两位公子也被引出兴头,忙问是为何物。公子陶带着客人再饮一杯,便说了起来:

那宝贝倒也不曾过我手来,只是听人说起妙处,想来惊奇不已。不是别的东西,正是这珍珠原配的宝椟,故事也是那献珠的宝商所道。当日献宝时,那人说这珠由他收藏已近廿载,我笑骂一句何不早日与我一瞧,他说自有不得已处,于是讲了珍珠的由来往事。

水分咸淡,珠分南北,北珠出自冰冷河湖,南珠则由海中蚌贝所产。海珠粒更大,形更圆,这枚便是如此。但探海采珠,实属不易,远不比捕鱼捞虾之事。采珠人自然要极善水性,不过海中乱流往往非人力可以抗衡,故必须一长绳,一端系于采珠人腰间,另一端延至水面舟上,由同伴所持,若有不测,牵拉绳索便可招引救援。一命危悬绳上,当托付与同心一意之人。又因为女子轻盈灵巧,男子力沉势稳,故采珠人多是夫妻搭档,男人守船,女子探海。此珠也是一对夫妇所采。

是日天有宝光,那妇人果在海底见得一蚌,银盆大小,口含明珠。水中气短,不及详看,妇人伸手便取了这珠来。然而,黄金易采,宝珠难得,岂不闻纬萧人戒惧之甚?这珠虽不生在骊龙颔下,却有一条黑身银环的海蛇盘在蚌壳下。妇人一时不察,臂上中了一口,等丈夫慌忙拉上水面,她只顾递上珍珠,还不及被抱上船帮,气已绝矣。明珠天成,不过珠上所费心力,未必不若镂金琢玉之功。

公子陶轻叹一声,小饮一口,接着讲了起来:

却说这丈夫停船靠岸,葬了自家婆姨,虽知这行当死生无常,终是难以释怀,珍珠藏衣襟里,心头有千万斤重。他自知不是大福寿之人,担不起这至宝,又不想草草将之转卖,也怜这明珠孤零零独一枚,便要自制宝椟来配。盖非精诚之至,不足以承倾尽性命之情,这人倾其所有,费了五年光阴,方才制成。

堪与此珠相配的箱椟,用的断不能是凡材俗料,可一采珠之人,哪里弄得来金玉玛瑙的料子,只有在波头浪底攫取海中珍物。五年时日,就有两年用在了寻找物料上。用来掏出这椟的是一段沉海奇木,质坚如铁,其色玄中微赤,品相俱佳。木料沉水多年,被他潜下海底,捆扎绳索,竭力牵引而上,再以舟楫拖回。另取得玳瑁、砗磲之壳,大小彩白珍珠,作点缀之用。又收攒沉香,可惜都只是琐屑片段,不足以独作雕饰,便只在最后用来焚燃熏染,为珠椟添上香芬。他身怀重宝,不敢声张,探海寻材无人搭伙,全凭一身本领,险死还生。天海之间,更觉鳏寡孤独。

珠椟最外层是一正圆,径长八寸一分。顶盖四周,环刻缕缕轻云,贴砗磲片,纯白无垢。从层云间,便有衣带飘飞而上,嵌浅色玳瑁,是一动人女子。身随风动,形若无骨,折腰环臂,捧住中心一枚六分圆珠。观其面庞,却是怅然有丧,下望尘寰。看侧面环周,有一丈夫,身形甚伟,筋强骨健,镶深红玳瑁。见他或奔或走,或呼或唤,行走坐立,皆仰面上看。空中女子环身如镯,有一缺口,所对而下,正是男人搭箭朝天。弓曲将折,踏下石裂,指似钢钩,肌若缠龙,乃不得不发之势,直欲射落蟾宫。再往后看,箭不曾发,明月依旧,折弓掷地,作无泪之哭。

揭开顶盖,内一层为方形,边长四寸九分,置于纁帛上。除去下底,每面各有图景。匣口一边,是渔家村落,滨海而居。几家房屋低小,数只舟楫简便。鳞波荡荡,船上男儿网鱼捕蟹;檐影悠悠,水边女妇敲蚌剥蛏。渔歌响唱,只觉鼻中有咸涩水气。相反那面,则是山中茅舍。松竹林间,前后院落一片;草石丛中,上下小径两条。沿路而去,有一樵人荷斧上山。院坝旁边,垒起土窑,是妇人烧木作炭。烟熏火燎间,但闻丁丁斧鸣、木叶摇落。左一侧乃农家田土,依山开垦,层累如梯。风吹雨斜,笠偏蓑重,田夫抛秧田妇接,不顾朝餐半霎闲。几家男女,偶有歌谣相合,又有鹅儿雏鸭,欢叫喧喧。右一侧深更灯火,书生夜读。桐叶摇摇,寒窗寂寂,口中念念,笔下行行。一墙隔去,另有一灯微火,其妻坐床前,拈针穿线,缝衣绣裳。唇边露笑,愿得云中白鹤;心下隐忧,又恐雁不回飞。顶上这面,却如寻常贺岁迎春的图画。堂上坐福寿夫妻一对,眉目含慈,糖果糕饼摊在手心,正往下递。老寿星膝前围着童子童女成群,正像那画中儿女,圆圆脸儿,短短辫儿,咧着开花儿小嘴。还有门前跑动的,手里提一挂响鞭,追来逐去,闹出个天伦和乐来。

中间这一层并无额外装饰,只是精心雕琢。一草一叶,一瓦一石,都下了细致刀工。椟中垫玄色帛,横斜着纯红的珊瑚一枝,上托一个珠母蚌,即是最里头的那层宝匣。这蚌壳也是木刻而成,外表单用原色,内中贴一层砗磲,再刷清漆,漆中调入彩珠粉末,便有那层虹样光泽。衬一黄帛,那枚明珠就置于这蚌壳之中。

采珠人在那宝商眼前把这珠椟层层揭开,那宝商又与我一层层把这椟上妙处道来,像是游赏园林,一步一景,别有洞天。他那日在前厅说话,倒把礼仪行止都抛诸脑后,只顾唾沫横飞、上下比划,正是“手之舞之”状。我一时便要笑出,没曾想后竟也听得呆了。

主人举起酒杯,客人陪着一饮:

先前子穀已说,这珠难以估价,宝商也不好收购,只是签了字据,要替那采珠人卖出,中间抽取佣金。接下宝贝不久,便有一极富贵人到他那里觅宝寻珍,宝商便请至内室,开椟现宝。三层宝匣一启,那屋中也是这般珠光宝气。贵人自然惊喜,又见了椟上用心,不是一般纹饰,于是合上盖来,逐层细观,再鉴赏明珠。见贵人动心,商人心中喜,一是要介绍宝贝由来,二是想趁势取个好价,便把采珠人夫妻的事头说与贵人听。

那明公听罢已是泫然,眼中爱惜更甚,不及宝商开口,就给出三百两金的价来。三百两金,便是你我三人也难轻易来用,放到那采珠人身上更是够他衣食饱暖活够几辈子。宝商顺了客人的意,并不还价,叫来小厮就要捧椟奉送到外面的车架上。客人却止住小厮,把宝椟启开,取出珍珠,用怀里手帕包住,递与宝商,只叫把珠椟捧去。商人自然大不解。贵客遥遥一指,便道:“此心足值金三百两,我自有明珠,倒不如让它还归来处。”说着看回宝商手中,随后拂袖转身,欣然而去。

“这商人如今献上宝贝,岂非食言?”公子锡在此插言一句。

主人朝他轻一按手:“且听我说。”

那日我也这样问过,他接着便说了后来之事。采珠人托他售卖珍宝,按说买卖已成,他交付金钱后纵然隐匿明珠也无人可察,但这人到底也非奸恶之徒,虽有一时贪念,也能克制下去。却不曾想,那采珠人只按约收下二百两金,倒叫宝商把珠带走,说自己连珠并椟是一道卖出。若此明珠,竟然卖家买家两头不取,也是怪诞之极。宝商收下珍珠,并不自命主人,只想待采珠人有一日问取时再奉还原主。二十年后,采珠人西去,这商人方献宝与我,也不肯受我赏赐,我便另外向他买了不少珍玩。

故事说罢,公子陶又感叹一句此事甚是奇妙。公子锡则惋惜今时今日,只见珍珠,见不得那还珠之椟,无法亲眼确证两者高低。

“子明先前所言,纵然说得天花乱坠,亦不过是雕刻镶嵌出来的图形,物料也只是堪堪称得上不错,并无格外稀奇之处。三百两金,未免不值。”

“我虽未见,那商人所言却不似伪。精工之器,并不只以底料为胜,若是天工造化,便有点铁成金之能,腐木畸石,也可为珍。”

“这话不假,但一般的能工巧匠远不及此。何况一采珠之人,又非工匠出身,仅数年间,哪里就学得到雕凿之技的神髓,竟至于让这枚珠子黯然失色。”

“倒也未必。精诚所至,未必为一时技艺所限。有发愤著书、不平则鸣之说,放诸小道,想来亦是如此。买椟那人只说此心值三百两金,便是说在这发愤、不平之处。”

从这椟上,两人又说回那制椟之人。

“若说到此,我更觉不值了。以三百两金来购人心,要么买佳人芳心,要么买勇士忠心,一颗郁郁苦心,有何可买?那人也是个有气力有巧劲的,如何就再找不得婆姨?叫亡人绊住活路,不像是男儿丈夫所为。买这颗心的,只怕也是痴人。”

“欢乐之趣,离别之苦,正是痴儿怨女纠葛处。或许身在其中,也就不觉痴沉了。再说我辈凡人,不及太上之境,又非最下的草木禽兽,乃情之所属,所以有嬉笑怒骂、啜泣叹息。不过也如你所言,男儿辈本不该一念陷溺便不得解脱,故有‘哀而不伤’之教。”

主客两人论个不休,旁边忽然再起笛音,公子锡抬眼瞧去,是子澈又把那玉横吹搭在唇边。笛是一管,人是一个,但其声凄然,不似向前。只见他吐息悠长,绵绵无尽,闻之则呜呜似空穴来风。隐隐间气息的流转竟显现出来,玉中絮绕的白雾顺着淌出,并不飘摇升起,反倒如清水泻地。笛音不止,雾气便不断倾流,不一会儿便积起了半人高的薄雾,眼前已是迷蒙。一时间天遥地远,只觉得凭临虚空,满目皆白。

音调又一转圜,沉静的雾气忽地流动起来,云缭雾绕间又显出那枚珍珠来。此时珠上光华皎皎,映在公子锡瞳中,光点微微颤动。四下无风,却有凉意顺脊背而上,胸肺紧促,开口无声。他感到一种无可违抗的空虚,从背后把自己整个把握。他想抬起手来,却又被自己死死按住。悠远的叹息在他的灵台回荡:

沧海清兮,浪拍于岸。

宝珠熠熠,我心戚戚。

沧海浊兮,浪拍于堤。

予美亡此,我何所栖?

乞明月兮,夺而不还。

乞幽冥兮,宁无此偿。

沧海清兮,扬帆以趋。

仙人草木,宝泉灵溪。

沧海浊兮,扬帆不济。

予美亡此,我何所觅?

乞明月兮,赎以此躯。

乞幽冥兮,请以身替。

明月无言,幽冥不语。

我心哀哉,独旦独夕。

这歌唱的意念没有任何力量,只像摊在水面的薄纱,但公子锡感觉自己被这纱带绞缠、切割直至破碎。一个空洞出现在他的视界中,紧接着又发现自己竟始终立足其上。这是一个巨大的疑问,疑问自己身处何处,疑问自己身在何时,疑问自己携来何物,疑问自己所见何人,疑问自己的言语,疑问自己的知觉,疑问自己的念想,疑问自己的疑问。接着庞杂的疑问又汇到一处,回到了他和子明的议论。一连串的词语在空中膨胀出来,珍珠、宝椟、三百两金、心、芳心、忠心、痴心……它们镇压在他身上,而他竭力要从下面爬出来,却累得不愿动弹,不由得想这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探采明珠,为什么要制作宝椟,为什么要付三百两金,所谓的心又是为了什么。每一个为什么都追溯到一个合乎常理的答案,每一条常理又让他问出新的为什么来,一段一段的绳梯把他一直带向高处,直到他摸不着下一条绳索。他终于想到,人为什么活着,又为什么死去?

然后他看见了,在珠光之中,一个人形的影子,它脚下的大地崩解消散,它下坠着,无声地呼嚎。那个影子从空中抓取零落的粉尘,在手中捏到一块。它抓呀抓呀,好像不知道自己的下坠,可手一停下,聚合的粉末又爆散开来,它又嚎叫起来。公子锡只望着那影子落下,不敢回看自己。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胆怯,因为他想起,自己的脚下,本来就是空虚。

恍如冥灵一季,又在弹指之间,笛声已止,眼前昏黑。及至婢女重点灯火,哪还有什么袅袅烟云,架上珍珠犹在,却只是寻常光华。

杯底与桌面相触一声,公子锡被唤醒回来。主人饮罢一杯,又有一句乐评:“前音似春风吹面而冷,此声实秋月照心之寒。”公子锡忽觉心中不爽,只转去问子澈此曲如何而作。

公子珵已收笛入怀,也饮一杯平复心绪,言道:“只是猛然想起,或许曾见过此椟。”

其余两人皆讶然。公子陶忙问这椟眼见如何,是否真有神妙。公子锡则问是何处见到宝椟。

“家父房中有一匣,大小相若。不知何时起,覆以布帛,模样已记不大清。”公子珵作回想状,“只知道里面盛的是,先妣的一缕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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