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牛草二吾照相

二吾照相

牵牛草

幽静幽深的巷子，到这儿似乎有些变化，哪儿不一样？气质。

这户人家，门罩是＂喜鹊登梅＂的砖雕，＂二吾照相＂的匾额，落款浪翁。匾，斑驳；字，柳中有颜，颜中带柳，有筋有骨有肉。大门两边墙上嵌着欧罗巴铁艺，早年间，过时过节或贵客光临挂灯笼的地方。墙缝的青苔，茸茸的绿，如书画大师不经意间的泼洒。

里面三间对称，中为厅堂。中堂悬挂吴昌硕的松竹山石图，配以主人撰写的对联：甘露醴泉是生芝草，梧桐竹实乃养凤凰。后来，这副对联被故宫博物院收藏。前为天井，楼上一周回廊，佛手木格雕窗。照相室设在二楼西侧。古色与现代交相辉映，文化的奢侈。

古宅，高墙密闭，马头翘角，呈一派雍容；井栏印痕，草木婆娑，显一丝幽怨。四合院，弥漫着深褐色主色调，恰似一帧历史照片。

屋子的主人，陆秦（--），字叶其、亦奇，号逸道人、浪翁，高邮三垛人。

＂逸道人＂名号，追求入世的儒家气息，＂苟思其利而除其害，以生道利之者，虽死不贰；以逸道劳之者，虽勤不怨＂。＂浪翁＂名号，向往出世的佛道禅意，＂浪然在山谷＂，＂山野浪者也＂。一对矛盾，一生谜团。

陆先生17岁参加科考，中秀才，入上海南社、三垛玄灵诗社，为常州苔岑诗社社友。人到中年，他被邀任两省督军幕僚，为程德全西席。

程德全，（--），字纯如，号雪楼、本良，四川云阳人。他癝贡生出身，国子监肄业，得慈禧太后召见，清朝末年担任黑龙江将军；民国初年出任内务总长。此后辞官归隐上海，闭门诵经念佛临池，在常州天宁寺治开和尚座下受五戒，后又受菩萨戒，成为皈依佛门的在家居士。

陆先生是扬名上海的大书法家，涉猎汉魏晋唐，皆通真草隶篆。他与沪上吴昌硕、王一亭等名人交往甚密，应邀参加由吴昌硕发起的＂上海豫园书画善社＂，经常雅集豫园茶楼，品茗畅叙，切磋技艺，现场拍卖，赈济灾民。年，家乡高邮发大水，书画善社为他举办了专场赈灾义卖活动。对此，上海南京路上永安公司（现上海华联商厦）的郭老板仰慕已久。因为公司招牌，郭老板请了申城几位书法家书写，终不满意，耿耿于怀。郭老板亲赴爱文义路迁善里96号（现北京西路号）陆先生的书斋，登门约请。良辰吉日，永安公司张灯结彩，郭老板焚香祭祀。陆先生，捋须渡步、长衫飘逸、一气呵成，六尺宣纸、一纸一字、＂古厚传神＂。郭老板，啧啧称赞，如获至宝。公司招牌，＂文革＂期间，作为＂封资修＂撤除。

＂对了拐嘞＂。瀚海笔墨、佛经典藏，成了程德全、陆秦两位先生共同的志趣和缘分，且将其带进一个妙曼的＂空＂、＂无＂世界。陆先生对怀仁集王羲之《圣教序》，情有独钟，临摹不辍，至今留有墨宝。《圣教序》是唐太宗为玄奘翻译的佛经而作，通篇讲佛，令人迷恋。从高邮王氏父子纪念馆门厅上陆秦题写的＂古训是式＂横匾，以及苏州城外程德全的墨迹——＂古寒山寺＂，可以想像，当年，他们案头挥毫和唱论道的情景。最难得的是，他们共同完成了一起享誉海内外的传世佛经收藏。

明《永乐北藏》，宫廷版藏经，弥足珍贵。据美国西来大学龙达瑞教授《记重庆图书馆藏明永乐北藏和程德全将军》文章考证，年，程德全变卖家产，＂全施资购＂，恭请《永乐北藏》。陆先生操持此事，并为收藏撰写《题记》。《永乐北藏》得以入藏四川云阳弥勒寺。

明《永乐北藏》，刻于永乐十九年（），至正统五年（），凡部，卷，册，函。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珍藏的一部，是明神宗之母李太后和驸马都尉万炜私人收藏。最为完整的一部，当属程德全的捐赠。佛典双璧，价值连城。

陆先生《题记》云：闻京都本立堂有明版藏经出让，几乎无日无时不将请藏置胸中也。该经残缺者用清版补之，合成全藏，真盛举也。闰月下旬，迨抵沪滨。雪老诚诚恳恳，力疾步行，开箱检对。据闻清廷盛时，天潢贵胄得邀赐藏之荣，兹阅此经目录五函前后页又挖补方孔，隐约之间犹留红色印迹，想是收藏者盖章之处，其详细姓名虽不得知，然当此际贵族衰微谋生之匪易，安知非王公府邸之旧物乎？

《题记》引发了陆先生感慨。曾经的皇亲国戚，苟活于世，以至出让保佑荣华富贵的佛经，时势难料。曾经叱咤政坛、驰骋疆场的程德全，命运多舛，遁入佛门，青灯枯卷。曾经的自己，科举废除，战乱逃荒，寄人篱下，奔波颠沛。在大跌宕大开合大趋势面前，一介书生，怎样的挣扎，何等的无奈，谁知晓？与谁说？兴之所至，提笔挥就：像显可征，虽愚不惑；形潜莫睹，在智犹迷。浪翁书。

程德全诚心想对陆先生有所交待。一日，宴请江苏省长，席间特意推荐逸道人外派任职。他不屑仕途，婉言谢绝。嗣后，程德全隐居木渎镇法云寺。陆先生拂袖还乡，带回些＂拍小照＂的洋玩意，恬淡地守着＂二吾＂的招牌。

何谓二吾？照片上外在的我，人世间内心的我，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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